_七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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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茸米/补档】梦境内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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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后日谈向的小故事。有梦境与现实的不同世界。

#清水向,有一部分隐晦描述。我不会写那个啥啥,所以只会有隐晦描述(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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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定是替身攻击。第三次身处相似的梦境后,米斯达不得不如此猜测。

 

1

在此之前,他也绝非从未做过有关乔鲁诺的梦。似乎在某个久远的旧日,米斯达曾就梦何以出现的问题和纳兰迦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是,那是他还能和纳兰迦在现实中交谈的日子——纳兰迦认为美梦总是毫无章法,但噩梦往往有迹可循,因为他在进入布加拉提小队后便基本告别了那些彷如童年缩影般的梦魇。

「你说的不对,纳兰迦。」米斯达别扭地翘着小腿,整个人拧成奇特的角度转头对纳兰迦说。搭载五名背叛者和一位无辜少女的快艇在威尼斯城区穿行,米斯达实在看不过船上过度压抑的紧张气氛,他怕纳兰迦就这么在沉默中想福葛的事到天黑,「我在书里看过心理学家的猜想。知道吗?所谓的梦便是人深层的潜意识。打个比方,如果你在入睡前怀着强烈的注意力想着某样东西,它就很可能会出现在你的梦里。」

纳兰迦对他的结论未置可否。「反正我很少记得前一晚的梦。」他小声嘟囔着,手脚并用爬去船尾找阿帕基替换监视的职责。

米斯达盯着纳兰迦的背影看了会儿,直到腰部开始因弯折而酸痛起来。他抱住小腿,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转回去,中途鞋跟还是不小心刮到和自己分享同一块甲板的同伴的裤子。

「呀,抱歉抱歉。」他咧嘴一笑,凑过去帮对方拍打几下蹭到灰尘的布料。

乔鲁诺似乎一直侧头听着米斯达和纳兰迦的谈话。他用那双沉静的翠绿眼睛望向米斯达,回应了一个浅浅的微笑。米斯达重新坐直,双手撑在背后,探头去问布加拉提作何打算。

在余光里,乔鲁诺扬手将被水汽打散的金色鬓发拢到耳后。他做这件事时微微低下了头,米斯达可以看见少年被衣领遮盖的纤长后颈。

大约在那之后,又或许更早一点也说不定,米斯达开始梦到乔鲁诺。

 

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米斯达的梦里也出现过布加拉提小队的其他成员,他们可能一同围坐在桌前彼此逗乐,也可能是某个凶险的任务以动作片形式在他脑内重演——恰恰就像他的替身「性感手枪」足足有六个,米斯达的内在精神再如何天马行空也不会奇怪。他梦见过街转角守着铺子苦等独子从战场归来的老裁缝,梦见过年少时代惊鸿一瞥的意大利姑娘,更遑论各式各样无限大的幻想与逸闻;所以某个清晨米斯达走出他那残留着那不勒斯春日阳光和新鲜草莓蛋糕气息的睡梦,想起梦境里少年朦胧的轮廓和糖霜布丁般的清爽气息,他将这归因为同小队新人多次默契合作的结果。

「哟,乔鲁诺。」他从乌龟替身提供的松软沙发上挣扎着坐起来,随意向一旁已经清醒的人打起招呼。

「Buon giorno.」米斯达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思考乔鲁诺是真的注重礼节还是在拿自己的名字开什么双关语玩笑。他反复揉弄惺忪的睡眼,浑身上下都有被黄金体验填补后依然隐隐作痛的枪伤。乔鲁诺看他强迫自己清醒像在看什么电视节目,饱满的瞳孔在室内也透着亮光。像一只慵懒而机警的家猫。米斯达暗想。但那一刻乔鲁诺的眼神倒纯粹起来——要米斯达来形容的话,就是不那么难以捉摸,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少年总是喜欢往自己眼睛里塞些半透明的雾气,米斯达往往觉得乔鲁诺不是在看自己,仅仅是他透过乔鲁诺的眼睛看到了盖多·米斯达。

 

起先,米斯达继续在梦里与乔鲁诺并肩作战。那是对黑帮成员而言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在夜晚与白昼的界河边沿,在现实为幻想吹出的玻璃泡隔膜内,米斯达沉溺于睡眠中缓缓下坠,躯体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由沉重转向轻盈,他落在威尼斯如丝绒地毯一般柔软的运河水中,落在与乔鲁诺近若咫尺的轿车副驾驶座上,落在古罗马城邦巍峨耸立的城墙砖石边,落在黄金体验冰凉却无比温柔的怀抱里。他抢在乔鲁诺出手前给左轮上膛,性感手枪以不知名的古老语言哼唱歌谣,子弹在梦里融化成苍蓝色流星。他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熟稔地挥舞铁盾,乔鲁诺披着和历史绘本里一样的洁白长袍,他用甲胄阻挡寒光熠熠的长矛,铁与铁相撞震荡的气流掀起乔鲁诺金黄的长发。他用力箍住乔鲁诺骨骼分明的身躯宛如守护圣火的勇士,子弹、利刃又或是不知名的替身攻击重创他久经激战的后背,温热的、赤红的花藉由斑驳的血迹盛开在乔鲁诺裸露的胸膛前。

后来连米斯达也终于开始做起噩梦。仿佛濒临溺水的人刚刚挣扎着逃离深海,他进入梦境时往往喘不上气,阿帕基摇摇晃晃地与他擦肩而过,胸口骇人的空洞呼啸着风声。纳兰迦站在高处挥手无声作别,一身衣服被染成大片大片的暗红。米斯达用力眨着眼睛,他的枪还举在手里,枪托因后坐力微微颤抖,布加拉提以痛苦的姿势沉睡。他眨着眼睛,想让泪水把这场反复上演的梦掩盖得更模糊一些。乔鲁诺依然会在噩梦快要无可挽回时出现,米斯达的新上司、「热情」的现任老板、意大利声名鹊起的黑帮头子伸出纤细干燥的手指替他擦拭眼泪。「米斯达。」乔鲁诺用惯常的平和嗓音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米斯达、米斯达……」

噩梦持续的时间不长。米斯达并非耽于哀痛的悲观主义者,围绕乔鲁诺展开的一场又一场斗争也使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和狠厉。摆脱那阴翳的梦魇后,他还自告奋勇从那不勒斯某间小酒馆把福葛捡了回来。乔鲁诺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梦里。最初是触碰,再是亲吻,最后他们彼此拥抱,米斯达在虚幻的沉沦中不住喘息,乔鲁诺散开的发尾扫过他被泪水浸湿的眼眶,米斯达向梦中的乔鲁诺伸出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

 

米斯达习惯了被乔鲁诺频繁占据的睡梦。对他而言,那些场景是该像短暂的露水情缘一般无需过度在意的插曲,毕竟自己和乔鲁诺近乎朝夕相处,他也不讨厌自己的前任同伴现任老板——不仅如此,米斯达承认自己还挺喜欢乔鲁诺,那么这一系列梦境也不过是潜意识作祟的结果。「知道吗?我昨晚梦到你了。」他偶尔用玩笑般的口吻告诉乔鲁诺,后者从文件和报告里抬头看过来,以出奇的耐心继续聆听他漫无边际的叙说。

但米斯达最近的梦有些不对劲。且不论他几次三番面对连续剧一样的情节;他敏锐地觉察到这梦真实得过分。用于和现实区分的朦胧感完全褪去,知觉脱离桎梏,虚拟的精神空间仿佛被精妙的建筑师延展并缜密布置,一言蔽之,便是米斯达的梦具有了与现实同等的合理性。

那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夜晚,米斯达睁开双眼——这是他进入梦境的惯常方式——乔鲁诺又躺在他身边,此刻正毫无防备地熟睡着。米斯达轻轻抚摸少年柔软细腻的脸颊,他顺着自己的衣袖看向乔鲁诺的胸脯,两人竟穿着款式一致的学生衬衫,自己脖颈间甚至还系着在被窝里压得皱巴巴的领结,米斯达看着陌生的学生宿舍,窗外的黑尾鸥停止鸣叫,他听见床头上方闹钟指针清脆的滴答声。

接下去是一阵猝不及防的晕眩,米斯达下意识地抵着乔鲁诺的肩膀,他分明知道这是自己的梦……可庞杂的、绝不可能属于一个街头混混的信息刹那间涌入他的脑海。他看到放课后飘扬金雀花瓣的街道、弥漫布丁和蛋糕香味的甜品店、越过稀奇古怪的化学公式向他微笑的金发少年,无论哪一个都透露着与认知相悖的荒诞,闹钟恰好在这时发出嗡鸣,乔鲁诺动了几下,那双一如既往的碧绿双目缓缓聚焦在米斯达脸上。

「早安,盖多。」

乔鲁诺用手捂住一个哈欠。他比印象中更像一只猫了。米斯达用他那昏沉的大脑胡思乱想着。那好像是乔鲁诺,又似乎哪里不一样——最后米斯达的记忆终于被打通,他依稀想起布加拉提第一次带乔鲁诺来餐厅那天。眼前的人和那时的乔鲁诺更为相似,米斯达能轻易判断出他的年龄不大,甚至可能还是个学生,并且无论穿着还是气质都与黑帮格格不入。

 

2

「你走神很严重,盖多。」

乔鲁诺按住米斯达的肩膀,俯身望着自己坐在沙发上宛如失了神一般的二把手。他神色中有一丝不易捕捉到的疲惫,但此刻更多是包含关切意味的嗔怪。

米斯达知道乔鲁诺不至于因为副手在等候途中的小小失态生气。谁让他被近些天来怪异的梦困扰,一时忽略了乔鲁诺自办公桌后呼唤的好几声「米斯达」,以致他米斯达有朝一日脸面大到让自己的老板亲自离席问候。现在头顶那副眼神分明在询问自己的情况,只是米斯达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连日来梦到和乔鲁诺共度校园生活,这件事说出来更像是什么思春期小鬼的恋爱难题,即使他觉得这梦简直像替身攻击一样真切,米斯达也暂时没有打算把它讲给乔鲁诺听。

他用藏在帽子下的大脑高速盘算着,和乔鲁诺大眼瞪小眼。

「盖多?」乔鲁诺又凑近了一点。

「米-斯-达。」米斯达纠正他的称呼,「虽然已经很晚了,我们两个可还是在人多眼杂的组织内部啊——你还是用更像上司对下属的方式叫我,Boss。」

乔鲁诺在他身边坐下,一边理顺自己有些杂乱的发辫。

「我当然知道。但原谅我的多嘴,任谁平日信赖的副手突然一反往常地连自己的名字都充耳不闻,我认为第一时间确认有无异样是不容置喙的。」

「啊啊。」米斯达理亏地揉着自己的后脑勺,「我没事,乔鲁诺。刚才胡乱想着点东西,没注意你在叫我……抱歉啦。」

乔鲁诺摇摇头表示他无需道歉,探究的目光再次投射向米斯达的脸。

「我真的没事啦!」米斯达被他盯得后背发毛,仓皇地伸手搓了搓乔鲁诺因熬夜而显得苍白的脸蛋,如果被波鲁那鲁夫看到这一幕,他一定又会感叹全意大利就只有米斯达胆敢这么做。

乔鲁诺任由他把自己半边脸颊捏成一个倒扣的布丁,大概是总算接受了米斯达的解释,没再说话,甚至没怎么动。他简直肉眼可见地累了。这样想着,米斯达很快放开了他。

「回家吧。」乔鲁诺简短地说。米斯达从衣帽架上取下两人的大衣,顺带确认一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了。他不到八点就从那帮麻药贩子的老窝回来,漂亮地从口袋里掏出记录分销下线和原材料产地的笔记本甩给福葛,从那时起等待乔鲁诺处理小山一样的文件直到现在。

米斯达马虎地套上外衣,乔鲁诺正把那台新购置的随身电脑锁进抽屉里。毕竟短短数月前还是规规矩矩的中学生,乔鲁诺还没有完全习惯长时间贴着那面电子屏幕。这大大加重了他眼部的疲劳程度,最近睡前米斯达总能看到他瞳孔里泛红的血丝。「很快就不会有了。」乔鲁诺宽慰他。

「夜宵?」米斯达为走到身边的乔鲁诺披上那件漆黑的长外套,临出门前乔鲁诺拉住他的衣领替他扣好腰部的纽扣,米斯达伸手关灯,「热情」组织据点的顶楼被黑暗彻底覆盖。

「我也想——随你喜欢就好。」乔鲁诺回答他。

 

米斯达顺理成章地住进了乔鲁诺家。虽然两人在明面上依然维持着完美无缺的友人关系,不过在乔鲁诺第七次假借「护卫」这一双方都不相信的理由把米斯达带到自己床上后,他们都觉得再让米斯达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是件多余的事。

米斯达没有为自己那迷乱的美梦烦恼,不代表他从未想过让梦成为现实。说实在的,他设想中这更可能发生在某个两人都酩酊大醉的糊涂夜晚,可惜那天他和乔鲁诺没有一个碰过哪怕一滴酒精。没人记得第一个吻是如何开始的。大约也就是乔鲁诺理所当然,米斯达顺水推舟,之后倒在床上的一系列动作便水到渠成。米斯达恨不得他们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这样醒来后他也无需纠结乔鲁诺的想法,当成一场你情我愿的一夜风流又有什么不好?然而现实是米斯达和乔鲁诺都清醒得不得了,乔鲁诺吻醒他额头的嘴唇似乎还残余着前一晚的滚烫温度,米斯达一只手还搂着乔鲁诺的脖子,他睁眼后想起的第一件事是乔鲁诺攥紧那只手腕,认真地听他溃不成句地呼喊自己的名字。「我爱你,米斯达。」乔鲁诺不厌其烦地回应他,「我爱你。」

这根本就完全堵死了自己揣测对方感情的空间嘛。米斯达一半烦恼一半欣喜地想。但他还是在出门前向乔鲁诺讲明了自己的意见。

「虽然这个比方并不准确,但特里休对迪亚波罗带来的威胁可是显而易见的。乔鲁诺。现在只是作为深受你信赖的二把手,我盖多·米斯达就很可能会被别有用心者当作将你一军的棋子。如果有什么替身可以假借最接近的我来对你产生危害,那些人会千方百计让我中套。我们的关系在外人面前必须是这样——你是好老板,我是你的好护卫兼杀手,嘛虽然很麻烦,你有听懂我的意思吗?」

「好。」乔鲁诺点点头,没有反对他的提议。这股简直像是与生俱来的默契一直是米斯达引以为傲的,他咧开嘴冲乔鲁诺傻笑着。

下一秒,米斯达感觉自己被扯着领带歪向乔鲁诺的怀抱,一阵温柔的触感,乔鲁诺已经用舌尖划开他的嘴唇。

这家伙早餐后到底吃了几个布丁。米斯达暗想。他快被乔鲁诺嘴里的甜味腻晕过去了。

 

3

「米斯达——盖多·米斯达!」

「到!」

米斯达以最快速度调动全身神经,从座位上窜起来。

「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是、是……」米斯达暗地里咒骂自己为什么是以在课堂上打盹被点名叫醒的方式来做梦,他心虚地瞟了一眼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在梦里他奇妙地看懂了它们的含义,可惜他不知道老师需要自己回答什么。

乔鲁诺安静地坐在他左边,双手埋在课桌前堆放的书本后,尽可能不露痕迹地在稿纸上写下几个大大的符号。

「是五水硫酸铜,老师。」米斯达老老实实照他的提示回答。

「不错,请坐吧。」戴着厚重酒瓶底眼镜的中年教师点头示意。米斯达如释重负,重新坐回座位后立刻吐了吐舌头。

「吓死我了。」他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嘴唇轻微翕动着向乔鲁诺说。

「别担心,弗兰克老师没有发现你在睡觉。我一直看着他,他只是从花名册上随意选了你的名字。」乔鲁诺一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一边低声告诉他,「啊,盖多,现在应该把他刚刚写完的那段话抄下来。」

米斯达赶紧照做。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延续这场梦了,可能因为真实感太过强烈,他下意识地履行着一名学生的责任。

乔鲁诺轻轻推过来一小片稿纸。

「放学后干什么?」

「你今天不是要去店里打工吗?我陪你一起吧,我的零花钱也快没了。」

「结束后我和人约在咖啡厅见面。」

米斯达疑惑地眨眨眼睛,他刚探出笔打算细问乔鲁诺上一句的意思,他的同桌又把稿纸拉回到自己那边。

「盖多,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可以啊。」

乔鲁诺把写满的纸片塞进书缝里,扭头对米斯达说了一个无声的「谢谢」。他以比微笑更大些的弧度弯曲眼眸,落日从米斯达身后的玻璃窗折射入那对眯缝的瞳孔,像夏日夜晚闪灼的流萤。米斯达看着乔鲁诺像其他15岁的少年一样清爽的笑容发愣,他熟知的乔鲁诺没有这样笑过。即使在米斯达面前,乔鲁诺眼神里作为黑帮首领的那部分也不可能完全消失不见——也许他们透过彼此的眼睛都能看到作为布加拉提小队行动的那最后九天。米斯达偶尔这么想。

首先是「热情」组织的老板,再是15岁的乔鲁诺·乔巴拿;与之对应的,他首先是意大利黑帮中首屈一指的暗杀者,「热情」组织现任二把手,之后才是前布加拉提小队成员、18岁的盖多·米斯达。

他曾两次将觉悟正面交付于乔鲁诺——一次在威尼斯大运河的河畔,一次在尘埃落定的罗马斗兽场。

对米斯达自己而言,仅仅「乔鲁诺够格成为那个对象」这一点便以足够。

对乔鲁诺而言,米斯达在彼此相处中渐渐听他分享了自己的过去和觉悟。

这想必是梦中与现实里乔鲁诺的最大差别。米斯达斜挎着书包和乔鲁诺并排走在那不勒斯的街道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眼前的乔鲁诺在性格、爱好、习惯上都和真的那位别无二致,只是没有进入「热情」、成为黑帮明星的梦想;他和进入中学后成为好友的米斯达住在同一间宿舍,不怎么回那个继父暗自家暴、生母不闻不问的渣滓家庭,一周要到两人现实中经常光顾的甜品店打三次零工,晚上和米斯达钻进同一个被窝入睡,周末在最茂密的那棵橄榄树下偷偷交换几个浅尝辄止的吻。

这是米斯达从过往几次梦中获得的经验。

 

直到米斯达拿起那根冰淇淋勺就条件反射性地手腕发酸,他和乔鲁诺的打工才总算告一段落。乔鲁诺把换下的领巾挂回后厨,米斯达满脸郁闷地看着连颜色排列他都能背下来的冰淇淋车,为什么自己的梦却无法任由自己安排,天知道他多想和乔鲁诺一起去做看起来更轻松的服务生——「那是不可能的,盖多。」乔鲁诺走在路上便这么定论,「马尔塔女士爱惜她的餐具就像爱自己的孩子。她大概不会再允许你有接近它们的机会了,在你上次踩着罗博尔特刚拖过的地板滑行五米、把她的宝贝茶碗扣在点心台之后。」

然而米斯达毫无相关的记忆。要怪也是该怪我醒来后还在梦里捅娄子的潜意识。他心里暗暗和自己作对。乔鲁诺在他独自忿忿不平时回来:「我们走吧。」

米斯达随意应了一声,提着包跟乔鲁诺一道走出去。他很熟悉乔鲁诺心情不佳时显露的细微特征,虽然乔鲁诺本人喜欢每时每刻都表现得像尊不具感情的雕塑,但行走时比往常摆动幅度微妙变大的手臂、向内侧收紧的下颌弧度和无意识间咬住下唇又很快被纠正过来的动作,这些骗不过米斯达的眼睛。每次他不计后果地以身涉险、或者偷吃了乔鲁诺藏在冰箱深处的最后一份布丁时,乔鲁诺都会这样。所以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梦里的乔鲁诺穿过几条大街,一边思索是怎样的谈话对象会让乔鲁诺少见地烦乱起来。

他们在差一刻到七点时在咖啡厅角落里坐下,米斯达原本没打算点东西,在约见对象来之前反客为主未免太不礼貌。但乔鲁诺若无其事地替他拿了一份菜单,告诉他那人绝不会准时赴约,请他也帮自己也点一杯加奶精和糖霜的热拿铁。

正如乔鲁诺预料的那样,米斯达已经第二次百无聊赖地端起自己那份空荡荡的爱尔兰咖啡啜了啜杯沿,他们在咖啡厅等待了将近一个钟头,要不是乔鲁诺正安静地掏出家庭作业默默演算,米斯达都要怀疑他约见了一个透明的空气人,双方已经隔着方桌用心灵感应交流许久了。

米斯达张了张嘴,但很快就重新闭上了。除了不得不单独行动时,如何确保乔鲁诺的安全这点是他无论如何也要向乔鲁诺开口确认的,其他事情如果乔鲁诺没有主动说明的意思,他也不会多问。米斯达并非总能第一时间理解乔鲁诺的想法,有时也会为此幼稚地闹起别扭——但事实证明乔鲁诺永远有自己的理由和意图,在米斯达搞清楚自己依然是乔鲁诺愿意共享绝大部分秘密的唯一对象后,他们无言而牢固的默契便顺理成章地形成了。

八点过五分,这时米斯达甚至借乔鲁诺的习题册抄完了自己那份,有人推开咖啡厅挂满坠饰的门走进来。乔鲁诺像是未卜先知、又像是有所感应般抬起头,米斯达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个眼角已经有些许岁月侵蚀痕迹,但依然姣好美丽的女人。她有一头一眼看去便知道被精心打理过的黑长卷发,米斯达猜她本该妆容精致,只是现在唇角和眼睑处都有微微晕开的深色斑痕。她越走越近,米斯达能隐约嗅到葡萄酒和威士忌混杂的气味,这也难怪她步伐有些虚浮,带着肉眼都能看出的未散的醉意。但不可辩驳地,她有美丽的外表,即使米斯达不常在那不勒斯见到东洋面孔,他也认同女人的美貌——突然他想起乔鲁诺正式成为组织老板前两人远远见过的那对夫妇,然后米斯达终于意识到这是乔鲁诺的母亲。

乔鲁诺没有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迎接的意思。他只是直直看着自己的母亲走过来,像在看街头随处可见的路人。乔巴拿夫人扯过椅子歪歪扭扭地坐下,她先从上到下扫视一遍乔鲁诺的全身行头,之后皱着眉头瞪了一眼米斯达。

「我应该没有迟到太久。我有应酬,走不开。」

「夜安,母亲。」乔鲁诺不咸不淡地说。米斯达悄悄变换了一个坐姿,他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气氛。

「这是盖多——盖多·米斯达,我的室友。去年你见过。」

女人不耐烦地啧啧嘴,似乎丝毫没有印象。

「你父亲已经和你通过几次电话了,我今天只是最后当面问你一次。」她漫不经心地从包里摸出手机敲击按键,头也不抬。

「——我对米兰没有兴趣。高中入学测评快到了,我会留在那不勒斯为心仪的学校努力。」

米斯达看着乔鲁诺,乔鲁诺看着乔巴拿夫人。乔巴拿夫人还盯着手机,但她停下了自己活跃的指头。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

「是吗。」在米斯达眼里,他们相互打着哑谜,谁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你今年多大了?」乔巴拿夫人突兀地问。

「15岁。」乔鲁诺回答地飞快,米斯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语气透着不加抑制的生硬。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对、我知道了。那就这样,初流乃。

米斯达没有听懂她最后吐出的几个东洋音节,不过乔鲁诺显然领会了。乔巴拿夫人没再怎么看并排坐着的两名少年,她的手再次伸进价格不菲的皮包,乔鲁诺依然抬头平视前方,一个鼓囊囊的纸袋被推到他和米斯达这半边桌上。

乔巴拿夫人站起身。她原地跺跺脚,突然冲着乔鲁诺伸出右手——她直愣愣地伸着,米斯达以为她想和自己的儿子握手,又或者那是一个不规范的拥抱的姿势——但她很快就把手放下去了,乔鲁诺甚至没有移动视线,他还挂着简单得体的微笑,这个角度刚好对上自己母亲的手臂。

「我们后天走。我和你——父亲。」乔巴拿夫人最终对儿子撂下这句话。

她又快速地将乔鲁诺上下打量一遍。她好像不太习惯乔鲁诺卷曲的金发,目光额外扫过好几次。

「再见,母亲。」乔鲁诺说。

她缓慢地转过身,米斯达听见有点刺耳的风铃响声。门关上了,被女人的手轻巧地关上了。

乔鲁诺低头,一只手按住母亲留下的纸袋。他看见米斯达也在望着它,就把那东西递了过去,似乎自己不需要确认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米斯达掀开纸袋封口。那里装着厚厚一沓里拉,几乎要把纸袋撑破。不用估算,他也知道这足够一个学生在那不勒斯度过自己的少年生涯。

米斯达犹豫着要不要出声。乔鲁诺朝向他的半边脸被两人头顶的疝气灯照射成柔和的暖黄色,另一半脸淹没在暗处。他神色平和,姿态得体,像在现实里,在自己桌后深思什么问题。但米斯达有些害怕,他觉得乔鲁诺周身散发出他们带福葛一起去吊唁布加拉提、纳兰迦和阿帕基时相似的气场。

「我们走吧。」

过了很久,乔鲁诺转过头,现在他整张脸都笼罩在光里。「我们走吧,盖多。」

米斯达局促地捏着那个他觉得有点过分沉重的纸袋,思索再三后暂且将它妥善地压在自己书包里。他走在乔鲁诺后面,少年双手插在制服外衣的口袋里,他们走得不快,路灯时而追着乔鲁诺在身后拖长的影子,时而在他头顶结成明亮耀眼的光球。

米斯达注视着梦里的乔鲁诺,觉得他就像一只受了气后倔强的猫。

「盖多。」还差一个街口走回学校时,乔鲁诺轻声叫他。

「嗯?」米斯达太久没有说话了,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接着不禁吞咽了一下口水让自己的嗓音没那么沙哑。

「我们之前说过的高中。我今天收到了回信,他们欢迎优秀的体育生在通过测验后入学。」

米斯达眨眨眼,尽力把他的话同自己在梦中掌握的知识联系起来。

「哦——那不是太好了吗!我敢说整个那不勒斯都没几个人能在体力运动上赢过我。你一定可以通过入学考试的,这样我们就能在同一所高中就读了,乔鲁诺。」

乔鲁诺短促地笑了两声。他转过身,和米斯达隔着一个影子的距离。那阵阴郁的气场不知不觉消失了。乔鲁诺带着温和又明朗的笑容一步步走到米斯达身边,伸手抱住米斯达宽阔的后背,踮脚将自己的头搁在米斯达肩上。

「谢谢你,盖多。我很开心。」

米斯达嗅到从乔鲁诺发丝里传来的熟悉的微风清香,他用不需要提包的那只手环住乔鲁诺的肩膀。他们站在两盏街灯光线交汇的中心点,昆虫栖息在树木枝头悠长地啼鸣。没有不知趣的行人打扰,他们像相伴多年的恋人那样在光明安稳的日子里久久拥抱着。

「你会开心吗?」米斯达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他在喃喃自语,又仿佛隔着梦境与现实的栅锁,轻轻询问正疲惫地睡在自己身边的真实的乔鲁诺。不过那个乔鲁诺注定无法听到他的声音——这句话也和眼下的梦一样飘在看不见边界的虚空中,米斯达把它留在了与无尽幻梦相伴的厚重云层里。

梦中的乔鲁诺在他怀里动了一下。「对不起,盖多,你说什么?」

「没什么。」

米斯达闭上眼睛。他感到头颅逐渐沉重起来,头顶夜空之外的天穹亮了,他正缓缓跨过名为现实的溪流。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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